这是他与她的故事。
夏天的雨湿了满是泥沙的地，湿了他的肩膀，也湿了他的眼睛。这儿的天气总是这样多变，早晨还是万里晴空，下午突然就会变得风吹雨打，晚上就什么都看不见了。乡下基建不好，路沾水都是泥，可以说是摸着石头过河。
距离白青去世已有三年多，好不容易才来到村边墓碑前的何泽，在短暂眩晕后才发现自己脑袋里是一片空白。
本来老早就打算好要与她讲讲这一年里自己的大学生活，讲讲自己是如何自毁形象，怎样邋遢，怎样腐朽，然后怎样走出阴霾，怎样找回自我，重新抱起对生活的希望……想讲的很多很多，但此时此刻，何泽只是一个劲地望着碑上的字傻笑。
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看你了，因为……
除去笑声和雨声，何泽身后多余了小石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。
“谁？”
这里虽是荒郊，但好歹在人类聚集的村子附近，不应该有野兽的。何泽转过头朝声音的来源看去，在一颗些许年长的苹果树后面，藏了一个人。
苹果树可藏不住人。何泽静静地看着树后的人，只是看清的那人露出的半边脸，就让他汗毛乍立。
躲在树后的似乎不是别人。
“……白青？”
这是他与她故事的开始。
雨停了。
“兴奋与冷静其实并不矛盾。越是难以理解的、困难的事，人就越应该兴奋冷静。”这是何泽常说的一句话。在确认眼前所见不是幻觉之后，何泽以温和的语气说道：
“你好，我的名字叫何泽。你呢？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只不过是与白青长相类似的女孩罢了，何泽自认为这是最合乎常理的猜测。女孩没有回应何泽的问题，而是径直走到何泽的跟前。尽管少女矮了何泽足有一个脑袋，但她那双黑而亮的瞳眸却不输气势地告诉何泽不许移开视线。
荒郊野岭、暗中观察、夜晚，这三个词放在一起，很难不让人想到山贼。如果深夜在荒郊遇上了杀人越货的强盗，全身而退是不大现实的，更何况如果考虑到周围可能还有同伙，逃跑反倒会惊动他们的神经。既然如此，不妨配合少女的步调，尽量将损失降到最低。
“那个……我是何泽，你的名字是？”
何泽一边说着，一边端详着少女的模样。越是端详，何泽的心就越是一反常态地无法冷静——眼前的少女与他记忆中白青的模样别无二致，硬要说出差别，也只有少女的身材较白青更加窈窕动人了。
少女的打扮称不上性感，也很难与可爱联系起来，淡灰轻薄的长袖配上黑色的半身长裙，怎么看都是反季服装，要说特点也唯有中庸二字能够形容。
少女突然笑了，将手指抵在何泽的胸口，随后上下画起圈来。
“喂！你在干什么？”
何泽往后退了几步，再冷静的人遇上这种事也无法镇定自若。
“人类雄性的反应……是这样子的吗？一直以来都没有机会尝试这类挑逗行为，今天试了，感觉很微妙……”
少女依然回避着何泽的问题，对着自己的手自顾自的说着一连串奇怪的话。
“你……是谁？”
不只是长相，连声音都一模一样，但何泽依然可以肯定，眼前的少女绝对不是自己所认识的白青。
而且就口中的话语而言，八成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不良少女，指不定还是离家出走的那一类。
“我吗？”少女四十五度仰起头看向何泽，“你刚刚不是呼唤了我的名字吗？白青。”
自称白青的少女见何泽没有反驳，便干脆在墓碑前坐了下来。少女抚摸着刻在碑上的字，本来面露悲伤的脸毫无征兆地微笑起来。
不知沉默了多久，少女开口道：
“你认识这个人吧？这个叫白青的女孩子。你认识她，而且跟她很熟，对吧？”少女再度看向何泽，“如果你认为我和她长得很像，那为什么不放开点呢？愉快些嘛，我没有敌意的。”
何泽咀嚼着少女话语中的信息量。
“我大概在这里待了近三年的时间。三年……以人的寿命来说应该算是很长吧？但若是放进历史的长河中至多是一段微不足道的细流。来看望这墓碑的人很多，其中有很多都看见了我。刚开始我以为那些人或多或少会有与我打招呼的，毕竟我这么可爱嘛。可事实是他们无一例外的统统跑走了……现在看来他们可能是遇上鬼了。”
何泽分析着少女的话语，白青去世的时间在三年前，如果眼前的这位少女恰巧在三年前来到这片土地，未免太过巧合了。
“你为什么会来到这……”
“今天我等到了。”少女以极其强硬的语气打断了何泽的疑问，“你是第一个，第一个见到我没有拔腿就跑的人，让我很是欣慰呢，我差点以为从今往后都没有人敢接近我了。嗯……我姑且还是先问你一下吧，你认为我是白青吗？”
“你话中的意思，难道不就是在表明你只是个和白青长相相似的女孩子吗？”
“嗯，你很懂事嘛。确实，我不是白青，但从某种方面来说，我又的确是白青，当然，我也可以完全变成白青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？”
我觉得没人能明白，胡话还是对外星人说去吧。何泽当然不敢对少女这么说。
“我不都说放开点吗？如果你不会做有害于我的事情，那么我同样对你没有敌意，听得懂吗？嗯……难不成，你在害怕我这个瘦弱的女性？”
少女以极其恶劣的说法挑动着何泽的神经。
“说说呗，你跟这个叫白青的女孩是什么关系？”少女又问。
“……她曾经是我的恋人。”
“恋人？”
“对，恋人。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没了？”
“没了。”
少女一副快要眯上眼睛的样子看着何泽：“我说你，一点都不坦诚啊？”
“你难道想让我跟刚见面不到五分钟的陌生人讲故事啊？在让别人坦诚之前……听说过这句话吧？我想知道，你和白青是什么关系？”
“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用这种绕弯子的方式说话，但如果你想坦诚，我大可以给你展现我的诚意。”
少女说罢，反手交叉抓住衣角往上提。当然，在那雪白肚皮上边的神秘领域彻底展开之前，少女的行动便被何泽制止了。
“我不认识你吧？”何泽问，他觉得自己眼前出现了一个谜字。
“不认识。”
“那为什么你要脱衣服？”
“我脱衣服跟认识你有什么关系？”少女盯紧何泽玩味的笑，“嘛。我刚刚说过了，我这三年来都没有与人说过话，所以第一次与人说话，有点兴奋了，不由自主地就玩起来了。言归正传，希望你能帮我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何泽几乎是抢问。
“帮我建立一个社会地位，我想融入人类社会。”
少女所说的话放在任何健全场所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。三年没有与人对话，她是如何生存下来的？兴许她应该去精神病院看看？
何泽现在的心情糟糕透顶，他本来是做好了心理准备，想与已逝的恋人来个彻底的告别。谁又能知道上天会给他这么一出？何泽没有余力去想别的，现在光是站稳脚跟就需要他动用上全身的力气。
现在的山贼玩法都这么多样吗？
“为什么找我？帮你有什么好处吗？”何泽非常礼貌地问。
“因为你是三年来第一个与我说话的人，我应该很像你那过世的恋人吧，如果你帮我，我可以与你建立恋人关系。”
所幸很快——
“玩笑。如果你帮助我，我可以给你提供智慧，超乎常人的，难以俞越的智慧。”
“比如？”
“这样的问题我很难回答，能请你自己想些问题考验我吗？”
“嗯……质能方程？”
“E=mc^2”
“抱歉，我很难想到什么能够考验一个人智慧的问题……你想让我帮助你，可以，但在我能够信任你之前是比较不现实的。”
“是帮不了我的意思吗？”
少女的威压告诉何泽，一个不慎可能就会导致他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“这样，如果你想让我信任你，那么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怎么样？”
但何泽却始终像是在开玩笑一般。
少女的眼神中有什么一闪而过，然后她笑笑说：“很抱歉呢。如果你不能信任我的话，我也不大能够听从先生的吩咐。”
说罢，少女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，犹如训练有素的士兵压制住何泽的臂膀，仅在刹那间，刀锋便扼制住了何泽的咽喉。
“喂喂？不用这么毛手毛脚的吧？”何泽问，即便如此他也在全力维持笑容并试图占据话语的高地。
“你这成语用错了。”
明明在一分钟前，两人还在彼此开着玩笑。为什么转眼就变成刀剑相向？难道真的是山贼？融入社会？少女难道是已经被驱逐出社会的人吗？还是说她的社会地位比较危险？被通缉？如果往这个方向猜想，她的态度为何这样多变就能够说得通了……
“没有选择的余地吗？”何泽问。
“如果先生能够答应我的请求，这把刀子或许就永远不见踪影了。”
少女的眼神中没有给何泽任何称得上机会的机会。
“你的智慧能够给我带来什么好处？”盘算着少女也许会遗漏的可能性，何泽将这一疑问提出来以争取利益。
“你有选择的余地吗？”
何泽失败了。
“哈哈哈，你的表情真有趣。其实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，如果你帮了我，我是不会亏待你的。我的智慧能做什么？帮你获得足够轻松度日的财富，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。”
没等何泽开口，少女笑道：“当然，是通过合法途径，不是什么非法买卖。你跟白青的关系挺密切吧？坦白跟你说，我跟白青是有联系的。但具体是什么关系，我得对你进行一段时间的判断才可能告诉你。”
“哦，有点网络小说开头的感觉了。”
“是吗？我也这么觉得。其实我就是在模仿某部小说里的情节，是不是很逼真？”
“逼真，逼真坏了。如果你说的是真的，那么凭你的智慧融入社会应该不是难事。还有，我问你，你那刀是不是真……”
“想滋点血试试吗？”
少女的脸上见不到任何笑过的痕迹了。
“不想。”
“答应还是不答应？”
“如果不干违背道德或者违法的事情，我会尽力帮你。”
少女很是干脆的放下手中的刀子，用空余的手整理发型与衣物，华丽的周身转后站立在何泽，然后刀光一闪，手心在何泽面前展开，像变戏法一般手心里居然空无一物。
“那么，谢谢你的帮助啦。”
少女毫无保留地绽放她的笑容，那熟悉的笑颜与记忆重叠，美得令何泽的心一阵疼痛。
“……谢谢您的不杀之恩。”
何泽伸出手握住少女的手心，才发现少女的手出人意料地细嫩。
相较于他记忆中白青的手……
“你真有趣。”少女微笑。
“如果你没让我看到刚刚那把刀子在哪的话，就算你说的是真心话我也不开心。”
“哝，苹果树上，你仔细看看。”
何泽顺着少女手指看去，匕首的半个刀身垂直插入在树干里。
“树会哭的。”何泽无奈的笑，这是他的老毛病了——明明被拜托的似乎是一件天大的事，但他却总会莫名其妙的答应下来，还感受到几分刺激带感。
人就好比一辆列车，在启动时能细致的观察身边，心潮澎湃。但随着时间流逝，列车的速度会越来越快，待到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清周围景色，失去了前进实感的时候，已经没有办法停下来了，只能不断行驶，直到那一站。
“你没哭吗？”少女拉着何泽的手走上了回到村子里的道路。
“我当然没哭。”
“是啦，一般人见到我早就跑了。你刚刚的反应有些特别，跟书上描写得根本不一样，我对你非常好奇。”
废话，你长得跟白青一模一样，谁看到不害怕？何泽虽然想这么说——
“彼此彼此。”但他这么说道，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“名字吗？你先告诉我。”
“……”何泽很想说自己刚刚已经说过，“我叫何泽，何时何地的何，泽是恩泽的泽。”
“何泽？何泽先生你好呀，我没有名字，做不了自我介绍。”
“喂，你的诚意呢？”
“说真的啦，我没有名字。”
“我先问一声，你不会是山贼还是什么在逃犯吧？”
“不是的啦。”
“……我想了想，你不会是哪个从深山老林里离家出走的少女吧？”
“嗯……虽然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，但说实话我的确没有名字。”
什么叫主意……
“你父母呢？”何泽问。
少女没有说话。
“那这样，我给你取个名字怎么样？”
何泽立刻改变风向然后观察少女，发现少女的眼中竟然真的在闪烁着诡异的光。
“听起来不错，说说呗？”
“我很喜欢《围城》里一个叫‘唐晓芙’的角色，你就叫这个名，怎么样？”
“驳回。我觉得我应该姓白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你不是说我跟白青长得很像吗？一般长相跟血缘都很大关系吧？”
“白芙。”何泽说。
“嗯？”
“我说，你的名字可以叫白芙。”
“哪个芙？”
“芙蓉的芙，木芙蓉的花有粉、黄、白各色。而且……白青她很喜欢吃泡芙，你呢？”
“我不知道‘你呢’是问我对泡芙的看法，还是问我对这个名字的意见。且不说你起这个名字出于什么想法，我认为这应该是个好名字，我挺喜欢的。那么，从今天起我就是白芙了，叫我白芙吧！”
白芙又笑了，何泽见到这幅笑容心里会是什么感觉呢？
“白芙，你好呀……。”何泽感觉这时反倒想流眼泪了。
世间的巧合总是出现在他身上，而他也总说自己是小说主角。尽管何泽心里知道这只是一句调侃，但可能事实的确如此。
“你说的那个泡芙……好吃吗？什么样的？”
“你没吃过？嘛……我现在懒得跟你说，我想静一下，整理思绪，你这情况太乱了。想知道的待会跟我到城里，我去面包店给你买点。”
“哎呀别整了，你说嘛说嘛！”
白芙的声音响彻在这条无人的乡野小道，连乌鸦都嫌烦地飞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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